半柱香的功夫后,一个步履匆匆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展春园。
只见来人身材瘦削,一身五品官服穿在身上尤显得空荡荡的,看起来的确有几分悬壶济世的风采,只可惜一双吊梢眼眼白过多,显得有些刻薄相。
他双膝跪地,山呼万岁,“惊闻太皇太后腿疾复发,老臣竟是来迟了,还请皇上责罚。”
袁如意便知,这人就是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神医史达仁了。
周正淡淡叫了声起。
史达仁躬身退到一旁,先是不动声色地朝柳妃点了点头,尔后余光不断瞄着袁如意。
上回太皇太后发病,恰好他不在,竟然让这个洗脚婢捡了个大便宜,今日他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她独占鳌头。
不然他神医的名声还怎么混?
“史大人。”柳妃见两人不说话,忽而拔高了声调,提醒道:“刚才袁妃给太皇太后扎了针,你既然来了,还不赶紧瞧瞧?!”
“太皇太后的凤体目前来说没有大碍,但是……”史达仁在一番细致检查过后,忽然重重叹了口气,“但是对于袁妃娘娘的医术,老臣实在不敢苟同!”
“哦,有何不敢苟同?”周正薄薄的眼皮一掀,显出几分兴致来。
史达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,“袁妃的方子闻所未闻,实在太过冒险,就算暂时管用,但长久下去定然对身体有所损害,老臣觉得,还是按照以前的老方子调养为好。”
“史大人用的什么老方子,可否说来听听?”袁如意镇定自若地看着他。
史达仁本不想说,可看到周正点了点头,他只得把方子说了出来。
语落,袁如意低头陷入了沉思,半天没有反应。
柳妃唇边浮起讥笑。
她就说嘛,袁如意充其量在别人跟前耍耍威风,但到了正经太医跟前,连个屁都不敢放。
史达仁见状也放松了戒备。
还以为多厉害的神医呢,就这?之前只是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,这次绝对不会这么幸运了!
正思忖间,袁如意忽尔笑出了声,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。
她清了清嗓子,朗声道:“太皇太后的腿原本可以治好,只是因为用了史大人的老方子,才会导致站不起来,史大人怎么好意思倒打一耙?”
史达仁闻言脸涨得通红,狠狠剜她一眼道:“老臣行医多年,太皇太后的腿能不能治,老臣一眼就能看出,还请袁妃娘娘不要侮辱老臣!”
“可本宫的药的确止住了太皇太后的腿疼。”
“那只是巧合罢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的话,本宫跟史大人打个赌如何?”
“什么赌?”
“七日后,本宫能让太皇太后重新站起来,你敢赌吗?”
豪言壮语一出,众人先是沉默,尔后炸开了锅,众妃纷纷小声议论起来。
“我的天,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
“那可是京城第一神医哎,她哪来的胆子敢下战书?”
“会点三脚猫功夫,还真把自己当正经大夫了?别最后把自己也赔进去了!”
“说句不好听的,太皇太后双腿已废好几年了,怎么可能站得起来?我看她就是故弄玄虚!”
各种质疑的声音纷纷入耳,但袁如意依旧四平八稳,仿佛胜券在握,“史大人怎么不说话,莫非是怕了?”
史达仁下意识看一眼柳妃。
柳妃咬咬牙,朝他一点头,“怕什么?跟她赌!”
史达仁一撩袍子跪下了,朝上首磕了个头,高声道:“既然如此,老臣就应下,还请皇上做个见证。”
周正默了一默,看向袁如意。
袁如意也啪的跪下了,“就请皇上做个见证,不过臣妾有个条件。”
她抬起头,笑得比窗外的暖阳还要灿烂,“输的人要当场学狗叫!”
“赌就赌,咱们七日之后见分晓。”
“好,如你所言!”
展春园立赌约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,接下来几天,可愁怀了丁香和佩兰。
外头早就传开了,说契园的袁妃不知天高地厚,居然敢跟京城第一神医一较高下,这就罢了,她还声称能让残废许久的太皇太后重新站起来,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。
宫里的大太监小宫女们一有空就凑堆,磕着瓜子专等看袁如意的笑话,每次丁香和佩兰经过人群的时候,都得加紧步伐,唯恐又听到什么不堪入耳的话。
可袁如意该吃吃,该喝喝,日子过得十分舒心自在。
等七日这天一到,阖宫都竖起了耳朵,满心期待着袁妃娘娘学狗叫的壮观场面。
外面风言风语,而袁如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,在丁香和佩兰一叠声的催促下,依旧不紧不慢地换衣挽发,尔后溜溜达达地去了展春园。
展春园内,太皇太后还未起身,外头伺候的太监宫女们站了一院子,见到袁如意现身,都露出了莫名的神色。
袁如意目不斜视,信步走到了廊檐下,见那檐下挂着一只画眉鸟,便随手折了根竹枝,咯咯笑着逗它玩。
周正进门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,脚下微微一顿。
天光被廊檐挡去大半,穿堂风将檐下挂着的风铃吹得叮咚作响,明晖如织的光线照在袁如意身上,将那一截抬起的皓腕衬的越发莹润。
许是听到了脚步声,她转过头来,双眼一弯便含笑意,眸子里有万千光华。
“臣妾给皇上请安!”
周正移开眸光,大步上了台阶,“准备好学狗叫了?”
他今日没穿龙袍,只着了一身月白袍子,袖口绣了两片竹叶,笔挺站在她对面,身后是茂密的竹林,日华洒下,竹海成涛。
“皇上怎么知道臣妾一定会输?”袁如意在心里切了一声,瞪着眼看他。
周正从鼻子里哼出两声,转头去看远处的天色。
跟在他后头的李全德左看看右看看,最后摸摸鼻子退到了一旁。
空气里漂浮着几分尴尬,袁如意越发恼了,“若臣妾赢了,皇上有赏吗?”
“你想要什么?”周正斜睨着看过来。
两个人站的很近,袁如意这才发现,他长得极高,肩宽腿长的尤其显目,一眼扫过来,眼神干脆利落极富攻击性。
“臣妾要……”
话刚开了个头,外面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,原来是柳妃和史达仁等人到了。
袁如意住了嘴,跟周正对视一眼,又若无其事地转开。
可偏偏这一眼,被柳妃看见了,心里醋海翻涌起来,她尖声道:“吆,袁妃来的这般早,莫不是知道自己输了,特意来负荆请罪的?”
“太皇太后还未起身,你怎么知道本宫一定输了?”袁如意定定地看着她,悠然道:“还是说,你心里本就希望太皇太后永远站不起来,才能遂了你的心愿?”
“你……你莫要胡说!”柳妃不想被她一顿抢白,反而显得自己是个刻薄的人,她哭啼啼地看向周正,“皇上,臣妾绝不是那个意思,臣妾……”
“还没闹够?”周正冷冷扔下一句话,四下安静下来。
史达仁望着紧闭的殿门,忍不住心头得意。
以往这个时辰,太皇太后早就起身了,今日迟迟未开门,定是袁如意那针出了问题,别不是永远醒不过来了吧?
唉,真是可怜了袁如意这张漂亮的脸蛋,内里却是个草包,等一会结果出来,他一定要让她当场学狗叫,看她还有什么脸跟他斗。
陈贵妃等人随后匆匆而来,见现场气氛有些凝重,便忐忑地站到了一旁。
日头慢慢移上来,廊檐下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叫着,可太皇太后的殿门还是紧紧闭着。
“皇上,都这个时辰了,莫不是太皇太后有什么意外吧?”史达仁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。
柳妃见状,立马附和道:“是啊,太皇太后年纪大了,可经不起袁妃那样日日的折腾,若那针真有意外,还是让史大人早点瞧瞧为好。”
周正看一眼紧闭的殿门,薄唇抿着。
史达仁几乎在心里狂笑,看来不只是他不相信袁如意,连皇帝也是如此,他想了想,又道:“皇上,七日前,袁妃与老臣打赌,若她无法让太皇太后站起来,就要当场学……”
话未说完,只听吱呀一声响,殿门开了。
“太皇太后起身了,还不赶紧进来伺候?”
随着辛嬷嬷的的一声令下,宫女们端着水鱼贯而入。
史达仁心头微微失望,竟然没事?
柳妃等人忙整理衣裙,准备进殿请安。
“都在外面候着,太皇太后自会出来。”辛嬷嬷忽而拦住众人,嘴角含着意外深长的笑。
柳妃和史达仁对视一眼,心中同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。
什么叫太皇太后自会出来?
这个老太婆明明瘫痪好几年了,怎么可能自己出来?
难倒说……
就在这个时候,耳边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,柳妃和史达仁同时抬头,眼睛顿时瞪得溜圆。
殿门大开,日光明亮,以往只能坐在轿子上的太皇太后缓缓走了出来,织金锈凤的衣袂穿在她身上,仿佛被岁月浸润过一般,是世间难得的雍容端庄。
……居然真的站起来了?
史达仁使劲擦了擦双眼,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受到了冲击。
别人不知道,可他最清楚太皇太后的腿疾了,绝无可能重新站起来,可眼下是怎么回事?
“臣等恭贺太皇太后凤体康愈,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
山呼海啸中,太皇太后稳稳当当地站在门口,目光在人群中扫视,最后将视线定格在袁如意身上,“过来。”
袁如意拨开人群,上前搀扶住了老人家,“您觉得怎么样?”
“刚才在屋里试着走了走,这才开门晚了些。”太皇太后笑着拍拍她的手,余光瞥见周正,笑容又扩大了一些,“瞧瞧你娶的好妃子,竟然将哀家多年的废腿也治好了,真是厉害极了!”
周正怔了怔,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开怀的皇祖母,一时之间眼眶有些湿。
他眨了眨眼,将心底波澜掩下,上前搀扶住她的另一只手,尔后视线在袁如意身上落了一落,“能治好皇祖母的腿,是她的福分。”
袁如意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。
承认她医术好就这么难吗?
人群中传来阵阵赞叹声,只有史达仁坐立难安,趁人不备就要开溜。
袁如意眼尖,立马开口叫住了他,“史大人,这是要去哪?”
“太医院繁忙,老臣得回去了。”史大人猛地顿住,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。
袁如意静静欣赏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,半响后才清了清喉咙,又脆又亮的声音穿过拥挤的人群,送到了他的耳畔。
“本宫记得,七日前史大人跟本宫打赌,输了的人要学狗叫。”
“那么,史大人,你准备好了吗?”